2008年12月23日星期二

从文革舞台到国际讲台:杨小凯一生追问中国向何处去

题要:文革时因撰写《中国向何处去》而身陷囹圄十载的杨小凯最近去世,这位国际级经济学大师和中国赤子,一旦进入历史,生前所有的探索,连同非凡的痛苦,将升华为神州崛起的思想资源和强大动力。

澳洲莫纳什大学华人教授、澳州社会科学院院士、国际经济学界明星杨小凯去世,终年五十五岁。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詹姆斯.布坎南曾说过:「有个中国学者,可能是世界上目前最好的经济学家之一,他就是杨小凯。」

知道杨小凯经历与成就的同龄华人则感到心头重重一击,深切意识到他是多么杰出,而走得又是多么早。正如朋友们给杨小凯夫人吴小娟与三个子女的吊唁信中所说:「他非凡的资质和非凡的成就,早已完成了一个真正辉煌的人生,一个足堪后世敬仰和效法的人生。这些话是应该在他生前就让他听到……」

杨小凯生于一九四八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十八岁,是最标准的「老三届」。跟血统一样,人绝对无法选择的就是自己的时代。杨小凯和同龄人一样,学业被荒废,一样狂信过「毛泽东主义」,文革后被讥为「喝狼奶长大的一代」。愚昧之树即是无果之树,这代人一生被断送,当今中国最穷困、最落魄的都市民众几近「老三届」就是一个明证。但是,具备同一知识起点的杨小凯,却走出截然不同的人生路,走向学习与思索,走向苦难也走向辉煌,成为时代巨人。

文革时中国曾流行马克思的名言:「有些事第一次出现时是悲剧,第二次出现时是闹剧。」这正是杨小凯牢狱之灾的写照,不过次序被颠倒:第一次是闹剧,第二次才是悲剧。杨小凯原名杨曦光,一九六七年仗义执言,为观点相同但派别不同的群众组织「湘江风雷」张目,指责湖南军区镇压群众,因而被捕。他在牢房里恶作剧地高唱「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生要站着生,死要站着死」。这是过去共产党人坐国民党牢时唱的歌,显示了时光倒流的荒诞,也令基层当局不胜惶恐,不知年轻人为何方神圣。

杨小凯第二次入狱是因言获罪,被判十年徒刑。他写了系列文章《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坚持和巩固新思潮的方法应该改变》等,而最具震撼力的是《中国向何处去﹖》,令他成为在湖南及全国如雷贯耳的风云人物。这篇文章与当时限于派性争斗的大字报不同,戳痛了江青、陈伯达、康生甚至毛泽东、周恩来的神经。原来杨小凯要按列宁的思路,「揭露用革命誓言欺骗群众的行为最好的方法,就是分析在这些革命发生了的和正在发生的阶级变动」。

但杨小凯对中共建政十七年以来阶级变动的思考,源于自己的观察与探索,并非赶时髦。他首先反省自己家庭的「特权」。杨小凯父母是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的省厅级高干,虽受彭德怀事件影响,仕途受挫,但仍一直享有「配保姆」的待遇。杨小凯以为主仆关系一向融洽,岂料文革开始,保姆与他家划清界线,更参加了「保姆战斗队」,原来保姆多年一直暗暗憎恨东家。杨小凯认为,这是因为干部背弃了革命年代「建立平等社会」的承诺,建政后以特权凭空占有了绝大多数劳动者的劳动,已形成了「红色官员阶级」。文革的爆发,除了高层政争的因素之外,与广大群众对红色官员阶级的痛恨有极大关系。

如何解决新出现的社会矛盾﹖中国向何处去﹖杨小凯在「巴黎公社」经验里找到了灵感,主张官员直选制、官员低薪制等。其实,文革初中国社会弥漫「巴黎公社热」,始作俑者正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但他倡导的是革命的狂暴、残酷与无法无天,却坚拒巴黎公社自由平等的合理元素。陈伯达大惊失色,在接见湖南代表时他呼吁群众不要被杨小凯等人蒙蔽,「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江青诅咒杨小凯的战斗队,高喊「让他见鬼去吧」 ﹗嫉贤妒能的康生则认定杨小凯背后有「反革命黑手」,他绝不相信杨小凯的主张来自高中生的思考。事实证明,作为马克思主义原教旨主义的文革派,比被打倒的走资派更自私、更狭隘、也更贪恋权势,绝不容忍年轻人对国家前途、体制弊病、毛泽东思想的内在矛盾有严肃的思考。杨小凯母亲受儿子牵连悲惨死去。九八年,杨小凯出版被国际学界誉为「具有原创性和新颖性」的专着《经济学原理》,他在扉页上悲恸写道:「献给已逝的母亲和饱经风霜的年迈的父亲﹗」

服刑十年,是杨小凯一生中最黑暗、最苦难的岁月,但他没有放弃对中国命运的探索。在监狱里,他继续思索「中国向何处去」。他从研究牢友的个人遭遇入手,总结暴力革命的教训。有一个独眼服刑人曾亲手弄瞎了派出所长的双眼,就因为派出所长文革前逼供时弄瞎了他一只眼。派出所长犯罪在先,但如果具备监督惩处公仆的机制,又何来这样的冤冤相报﹖这难道不是体制之错﹖监狱里还关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纠察队员,他炫耀地向牢友介绍,文革中如何在公园里捕捉无辜的恋人,以「流氓罪」及酷刑进行恐吓,强迫他们当场表演「活春宫」来换取自由。然而,纠察队员入狱却非为这宗丧尽天良的罪恶,就是说,还有许多流氓恶棍仍生活得「清白」而潇洒,正等待文革这种放浪节日的重临。群众运动的残暴、无序,令杨小凯心目中文革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荡然无存。

杨小凯没被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摧毁,他选择知识,选择学习,以极大的毅力完成入狱时作出的人生规划﹗他在狱中向刑事犯「学习」以了解社会,深化思考﹔再向「政治犯」请教,吸纳他们的知识。等到长沙一中高中生杨小凯出狱时,他已经以自学方式完成大学教育,掌握了数学、经济学、哲学和英语等大学课程。由「犯人」到学人,如此追求知识,长沙一中的老校友、前总理朱镕基听了有何感想﹖另一位著名校友毛泽东九泉之下若有知,又作如何之想﹖

这是杨小凯人格的胜利,但仍不是中国良知的胜利。杨小凯出狱,中国五十五万「右派分子」正享受「一风吹」摘帽的喜悦,重放的鲜花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天,尽管是迟到的春天。而杨小凯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却因「政治审查」不合格,未能录取。直到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胡耀邦对杨小凯的冤案亲自作出批示,湖南省高级法院才归还了杨小凯的清白之身,他终于凭实力昂头挺胸考上研究生。 

一九八三年,杨小凯出国留学受阻,仍被笼罩在厄运的阴霾之下。在这关键时刻,中国另一位改革派领导人赵紫阳出面批准杨小凯出国深造。似乎可以说,杨小凯虽坎坷,但仍属幸运儿:因为邓小平主导改革,他才有报考研究生的机会﹔因为胡耀邦的批示,他才得到彻底平反﹔因为赵紫阳的过问,出国留学才得以成行。

杨小凯来到海外,格外体会到人权与自由的可贵,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神州大地的眷恋、对人民的感念,绝不输给任何一个充满激情的爱国主义者。杨小凯的最后十年,在醉心于世界经济理论的研究,作出骄人成就的同时,他更像一个在中国底层最常见的忧国忧民者那样,关注着、思考着、阐说着中国的现状,骨鲠在喉般地说出心底的忧愤。

杨小凯利用接受采访、回国讲学的机会,肯定中国的改革事业,但也提出严肃中肯的意见。「中国向何处去」的追问仍萦绕于他灵魂的每一角落。杨小凯批评中国人大代表几乎全在兼职,而在美国甚至在台湾,类似职位却是严禁兼职的。他表示,中国的制度改革可能要从此做起。他建议,人大和政协代表「要有足够的在职收入,不准兼职,才可能使参政议政专业化,水平才能提高」。

杨小凯密切注意中国制度转型的试验,但告诫众学者:中国的统计数字并不能说明什么,要看「几代企业家之间的差别」。杨指出,改革时期第一代企业家需要靠玩政治生存,打着支持改革的招牌,要搞很多政治上的东西才能活下来,最后仍不免垮掉。第二代政治色彩淡一些,但要既会玩白道,又要会玩黑道,还要真正有些经营能力。「再下面一代……包括浙江的一些民营企业家搞房地产,基本上是很低调的,不再玩政治,经营上的能力更多一些」。这些企业家经营方式、精神状态、操作方式的改变,更能说明中国制度转型的程度。

中共十六大召开,一些自由派知识分子认为老板都可以加入中共,是好事情。但杨小凯认为这恰恰是糟糕的转折点,官商勾结制度化,利用权来赚钱,再用钱来操纵政治。「这是典型的坏资本主义。」三农问题也令杨小凯忧心忡忡,因为中国没有好的土地私有产权制度,超经济的政治权力就去强抢、兼并农民土地,用非常低的价钱征购、征用,再倒手买卖﹔正义荡然无存。

杨小凯尤其呼唤中国的政治改革,要走宪政之路。他指出,其实这也是中国当权者真正的自保之路,将来一天当老百姓,任何权利都没有,下场难免悲惨。杨小凯回顾国共之争,「共产党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把国民党给消灭了,要是国民党不被消灭,跟共产党平等竞争,是对刘少奇、彭德怀他们的最大保护,有国民党,毛泽东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他的行为就比较规矩。彭德怀、刘少奇都不会死得这么惨,包括林彪。」

杨小凯离开人世,人们感慨他早年迷惘、中年卓越,但奇迹般似地,邓小平、胡耀邦和赵紫阳这三位具指针意义的改革派领袖,竟在杨小凯的人生道路上留下印记、改变他的命运。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但杨小凯一生追问「中国向何处去」的的问题,难道不也顽强地萦绕于悲剧性领袖人物「邓胡赵」的心头﹖也许有着一样的执着、一样的理想主义情怀,但杨小凯在社会底层有更持久的历炼,以及不可比拟的学养优势,因而这位「一介平民」对中国命运的思考要比改革派领袖更深刻,他的「新思维」更具可操作性。可以预见的是,杨小凯一旦进入历史,他生前所有的努力探索,连同他非凡的痛苦,一定会升华为中国崛起的思想资源与强大动力。——《亚洲周刊》第三十期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