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安徽黄梅戏艺术家严凤英(1930-1968)。1954年她主演的黄梅戏《天仙配》拍成电影,严凤英饰演的七仙女家喻户晓。
为追究六四年「天津黑会」反江青,六八年四月五日《红安徽》报点了严凤英的名,省艺校造反派就来逼供,她一天没吃饭,态度很硬,说柏龙驹、王少舫也去了嘛,却在这时王少舫贴出一张大字报,对严上纲上线,她非常伤心,说最好的朋友怎么也讲这样的胡话。四月七日她在家写了一夜,反驳王少舫,又曾去找柏龙驹为她作证,遭到婉拒,她气极。当夜,王冠亚被严凤英哭醒,发现她已服了大量安眠药、留了绝命书。
据丈夫王冠亚的回忆,严凤英患过卵巢囊肿,手术后有肠粘连等后遗症,又患严重的椎腱盘突出症,1968年4月7日夜里,严凤英疼得呻吟起来,王冠亚要给她按摩。她噙着眼泪说,不用了,你看看桌上我写的信吧。王冠亚感到不妙,立即起床跑到桌前,看到严凤英写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全团“革命同志“的,内容说“我严凤英是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我不反党,不反毛主席!我生是毛主席的人,死是毛主席的鬼!……”王冠亚大惊,顾不得看另一封信,急着问严凤英吃了什么药,严凤英只流泪,不回答,只求速死。王冠亚急忙找了板车,送严凤英去医院。当时部队医院还在正常运转,王冠亚找到一位军代表求救。过了一会,这位军代表带了几个造反派头头一起来了,把王冠亚等关在门外,对严凤英进行床前批斗,怒斥严凤英“自杀是叛党行为”,是“对抗文化大革命”! 讲她“会表演,不要再做戏了”! 轮番念《语录》,骂大街,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严凤英这时已眼不能睁,口不能言,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口吐白沫。那时正是倒春寒,严凤英只穿了薄薄的单衣,放在内科走廊的水泥地上。造反派走后,两位值班的年轻医生给严凤英吊盐水、做人工呼吸、洗胃。值班医生忙得一头汗,但仍不见效。一位医生下楼找办法。等他赶回来,严凤英已停止了呼吸。1968年4月8日清晨5时25分,她只活了三十八岁。
「严凤英死后不到一个小时,剧团的领导就赶来了,任务只有一条:严凤英之死有不少疑问,有人检举她是国民党特务,是奉了上级命令自杀而死的,所以要剖开她的肚皮挖出她的内脏,检查她肚子里的特务工具!医生也不同意开,他们只会按医疗的方法开,而这是公安部门刑侦的技术,他们没学过,不会开。而领导讲,现在不是治疗的问题!
「他们开刀时,红梅剧团派了四个人在严凤英身边监视,『屁派』一个男造反派头头,『积派』一个女造反派头头各站两边,上方站的是『革命干部』,下方站的是那个军代表刘万泉。医生用手术用的小斧头从咽下砍起,向下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砍,然后把内脏拉出来,剖开,找他们听到检举的所谓『发报机』、『照相机』......等『特务工具』||当然一无所获!只查到一百多粒安眠药片!当劈到耻骨时,膀胱的尿喷了出来,那个军代表悻悻地说:『严凤英,我没看过你的戏,也没看过你的电影,今天我看到你的原形了!』可见得他的『阶级仇恨』是多么深!」
王冠亚写道:「我倒不是为江青开脱罪责,一般讲,严凤英之死是江青的文化专制主义所害。但是,江青委实没到合肥来!更没有介入安徽省红梅戏剧团的文化大革命,直接责任是谁呢?那些斗过严凤英,诬陷过严凤英,尤其是整过严凤英的人,没有一个敢承担责任,那个刘万泉还被评为『活学活用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保护起来了!党为他承担了责任,他却丝毫责任也不承担。后来,我们一位杨同志去问他,为什么把严凤英往死里整?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要向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开火,在安徽在剧团不整严凤英,整老鬼呀!他理直气壮推得一乾二净,一点责任也不承担。
至此,严凤英惨案已触及文革被隐讳的多个侧面。对中共来说,投鼠忌器,否定文革但不能「砍旗」,最大的元凶毛泽东必须赦免。公审林彪「四人帮」,也许是一个很不错的策略,往上可以遮拦住毛泽东,往下则可赦免这场血腥民粹运动的绝大部分暴民,掐头去尾取中段,像极了一勺红烧鲤鱼,结果是赢来政权、又得民心,从此江山底定。否则,追究「响应伟大领袖号召」者之罪,如何摘得出来那个号召者呢?依照政治学的常识,特别是韦伯的学说来分析,文革这样的「全民疯狂」,乃是「奇里斯玛」(Charisma)型领袖与拥戴民众的一场「共谋」,颇有法国大革命的诸多特徵,甚至也很接近纳粹德国全民追随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的那种「同谋」性质,这正是中国人难以彻底反省文革的原因。在一定意义上,中国人至今默认中共袒护毛泽东,是在媾合一次新的同谋。亿万文革参与者内心的不乾净,乃是这次同谋的心理基础。而邓小平及其继承者,其实谁也没有赦免,他们只是赦免了罪恶;他们也没有为这个民族找回丝毫公正,仅只如王友琴所言「遗弃了受害者」。
严凤英死於构陷、出卖、绝望。文革这场「古罗马斗兽场」式的全民大廝杀,演绎的不是什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而是人性的所有丑恶、所有人的人性龌龊。王少舫演出「董永出卖七仙女」的一幕,是把严凤英推下悬崖的最后一击,《天仙配》这个神话,就被现实永远玷污了,於是,在严凤英身后的世界里,你越是讚扬黄梅戏这两位老搭档舞台合作的天衣无缝,便越是衬托了人间背叛的不道德和沉沦深度,而那些严凤英传记性的广播剧(特等奖)、电视剧(飞天奖),还有「严凤英、王少舫舞台艺术研讨会」等等,皆不免流於苍白和刻意躲避残酷真相的虚伪,即使有王冠亚的亲自参与,也无补於事。
军代表执政将无法无天最大化
施暴者这个角色,在严案中举足轻重,他施行了一场可怕的私刑。文革的整个前提也许无法改变,人人自危、互相践踏的大环境也在所难免,甚至受害者也只能承受出卖、构陷等不义之举,但是,假如一九八六年春派驻安徽省黄梅剧团的军代表是另一个人的话,严凤英死后被「开膛破肚」的几率,几乎可以降低百分之九十九。这个骇人听闻的暴行,基本上是一个「拉大旗作虎皮」的私人性的为所欲为,一种泄欲、意淫的兽性的病态发作。我们痛定思痛,怎可不去厘清一下这种屠宰场和屠夫出现的机制呢?不错,毛泽东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乃是这机制的龙头,但文革之前老毛的头上已经没有一根头发了(无法无天),文革几乎就像他摇身一变成了孙猴子,拔根汗毛「噗」地一吹,变出无数的小孙猴子来──文革将毛泽东的「无法无天」最大化了,全国各个角落里雨后春笋般地生出无数个「小毛泽东」来,每一个都在他(她)的封地里称王称霸、草菅人命。这个「最大化」的机制,却是无人认真研究过的。如果简单一点的描述,就如同全国最高法院将死刑核准权,一次性地批发给各省各地、各行各业、各门各派的各层级的无数头头脑脑,那么,中国不就成了一个大屠宰场了嘛!文革中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有哪几类?我们只需问,取代瘫痪的党政系统功能的是谁,便一目了然。有两类是无需质疑的,一是群众派别的头头们,他们甚至可以发动地区性的内战;另一类便是各地军区、野战军派出的军代表们。
所谓「三支两军」,至今仍是文革研究的一个盲区,几乎无人涉猎,恐怕连最简单的大事记和基本资料都还没有。这个可以称为「军代表执政」的时期,虽然不过是「全国军管」的别称而已,但它跟世界上的许多「军政府」不一样,尤其以毛泽东的绝对权威,并无失权之虞,无需林彪的「保驾护航」。林彪集团及其所控制的全军,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造神工具,其最大功能是无限强化毛泽东的「奇里斯玛」色彩,使「一句顶一万句」变成无可怀疑的信条,变成「精神原子弹」,此乃这场现代迷信的基石所在。因此「军代表」们的职能,很像欧洲中世纪的教士,处心积虑於识别、折磨并消灭异端者。严凤英已经死了四十年,至今并未唤醒中国人:我们尚未走出中世纪。
转载:苏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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