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7日星期三

佟麟阁将军殉国之后

佟麟阁将军殉国之后

□罗学蓬

  接受笔者采访的这位老人已年过八旬,虽已秃顶,残发也已银白,但面
色红润,身板硬朗。
  是他,1949年11月28日和陈铁、陈德明将军毅然率领国民党陆
军275师在遵义起义,仅14天后,他又肩负着共产党的重任,单骑深入
龙潭虎穴,在枪林刀丛中镇定自若地宣传党的政策,迫使两个团的国民党官
兵起义。
  老人名叫熊先煜,系重庆市副食品公司的离休干部、重庆市第八届政协
委员、市政府文史馆馆员。熊先煜的老伴名叫佟亦非,是抗日名将佟麟阁将
军的三女儿,重庆市15中退休教师。

佟府的乘龙快婿
  1944年底,蒋介石为给青年军充实干部,从各军中选择军官集中到
重庆市浮图关中央训练团,入美式训练班受训。“美训班”分为将官、校官
两班。时任三十九军新编八师中校参谋主任的熊先煜,被选入校官班。
  待到训练班结束,日本政府已宣布投降,熊先煜被分配到北平,担任兵
站总监部参谋处处长。
  赴北平任职后不久,熊先煜在部下一位军官举行的家庭宴会上,初识了
佟亦非。
  对佟麟阁将军,熊先煜怀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崇敬感。“七七事变”后,
他所在的新八师全师官兵人人发有两张照片,一为佟麟阁,一为赵登禹。殉
国于卢沟桥畔的两位将军,是全师官兵效法的楷模。今日幸会将军的女儿,
自然给他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
  然而,他却丝毫不敢存有其他的奢望,自己出身贫寒,来自边远的贵州
省正安县永锡乡白果坪,地位也不高,高攀英雄之女、将门名媛、大学生,
岂不让人笑话?
  那位军官却看透了他的心思,和他的妻子一起热心撮合,终于玉成了这
桩美满的婚姻。
  1946年4月28日,熊先煜与佟亦非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喜结
连理。他们的婚礼,北平各报均予以报道,成为古都一大新闻。
  婚后,熊先煜搬进了东四十条40号佟府。
  将军府邸,被北平人称为“大红门”。
  熊先煜先生的弟弟熊先觉,时在北平朝阳大学法律系读书(建国后曾担
任司法部部长史良大姐秘书),对佟府有详细的文字记载:
  大哥把我带到北平东四十条40号佟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气宇轩昂
的大红门,以及大红门上的对联:“诗书继世,忠孝传家”,进得大门,全
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为四合院,后面是二层的西式洋楼,把我安排住这楼
的底层。西院的南边是大花园,有枣树、玉兰、海棠、葡萄架,杂花斑斓,
郁郁葱葱。北边是一排数间平房和约400平方米宽敞的草坪,环境十分清
幽。平房的中央是中式大会客厅,墙壁上挂着佟将军身着陆军中将礼服的巨
幅照片,还有数幅《朱子治家格言》,陈设朴素大方,仍是佟将军生前时模
样,以表示对将军的深切怀念之情。

有关佟麟阁之死
  走进大红门,熊先煜才详细地了解到佟将军的牺牲对这所大院的强烈冲
击,以及妻子一家是怎样在日寇的铁蹄下熬过了那漫长的8年时光!
  1937年,当激烈的枪炮声在卢沟桥、南苑一带响起的时候,北平城
内的各界人士不顾头顶的日本飞机,纷纷自发地劳军。在佟府,将军的亲人
以及将军的老部下几十口男女老幼,全都挤到西院平房的大客厅里,守着电
话等候前线传来的消息。
  佟夫人彭静智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睡了,但当佟亦非兄妹几次要同
南苑二十九军司令部通电话时,彭静智都毅然制止了。她说:“战时不能扰
乱军心,我们只能坐等。”
  结果,亲人们等到的不是将军的电话,而是将军的副官王慎之。一进门
,王就哭嚎道:“副军长……殉国了!”
  那一刻,听到的人都呆了,彭静智一声惨叫:“天哪!”身子往后倒下
,晕厥过去。儿女们赶紧为她掐人中、按摩手脚,彭静智缓缓苏醒过来,她
告诫大家,千万不能让老人知道儿子已经殉国的消息。
  此时,中国军队已经战败,城里的军队、机关纷纷撤退。日军马上要进
城了,北平城里乱成一锅粥。
  王慎之提议:“当务之急,先把公馆里的主要人员和贵重物品分别疏散
,把活人安顿好,我再想办法去把副军长的尸体找回来。”
  彭静智拿出银钱,逐一分发给住在佟府里的几十口人,嘱他们各自投亲
靠友或回原籍,她和大家告别时,含泪说:“等把鬼子打跑,光复了失地,
咱们再相会吧。”
  家人闻之,无不落泪。
  次日早上,王慎之与寄居在佟府中的将军的一个老卫士谢正凯和北平市
红十字会的人一起出了永定门。刚刚经历过杀戮的战场,尸横遍野,惨不忍
睹。他们在东面的一块麦地里找到了佟麟阁将军的尸体。将军双腿被机枪子
弹打断,头部被炮弹炸烂,全身血肉模糊。两人忍悲迅速将忠骸运回了佟府

  数日之间,国破家残。亲人们把将军的遗体迎进西花园大客厅,儿女们
饱含热泪为父亲“整容”,与其说是用清水,不如说是在用泪水清洗父亲身
上的创口和血迹。待装殓入棺后,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来保存烈士的灵
柩。

改名换姓
  被将军生前视若义子的王慎之提议:“不如先就近厝在雍和宫以东的柏
林寺为好。副军长以前常去寺里烧香上供,与那儿的住持十分要好。”
  众人同意。
  但是,王慎之的第二条建议却遭到了大小姐佟雅农的激烈反对。
  王慎之说,为防止日军进城后搜寻将军遗体和避免汉奸捣乱,最好替将
军暂时改名换姓。
  雅农道:“不行!我父亲活着面对日军的飞机大炮尚宁死不屈,人归天
了,为国尽忠,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还要改名换姓,这样做对得起我父亲、
对得起精忠报国的烈士吗?决不能改名换姓!”
  王慎之不敢与大小姐争辩,只好不再吭声。
  这时候,彭静智揩了揩眼泪站起身来,上前把雅农拉到身边,然后对子
女、剩下的几名家人说道:“你们听到城外的枪炮声已经平息了么?北平已
危在旦夕,如果北平失守,日军进城后肯定要来一个大搜捕。他们抓谁呀?
还不抓我们这些痛打过他们的二十九军的官兵和家属吗?抓家属我们可以躲
,可以藏,可是先生的灵柩不能躲避,我们有责任保护先生的遗体,决不能
让他落到日本人的手里,被敌人拿去派用场。我同意慎之的主意,柏林寺既
然可靠,改名换姓也无妨,今日改姓是为来日扬名,这样做是权宜之计。先
生已经为国尽忠,我们活着的人也要为国尽义。保护好先生的遗体,就是我
们生者为国家尽的一点义务。”彭静智这一席话,使肃立在她面前的子女们
相视无语,雅农也不由得点头同意。
  商议停当,王慎之马上去柏林寺与住持联系,借用禅房。当晚10时左
右,阖家老幼在沉沉夜色掩护下,提箱背包,扶柩离开了东四十条40号佟
府,仅留下将军的贴身卫士高鸿锡、做饭的王师傅、做衣服的李天昌看守公
馆。将军的灵柩上写着:王思源先生之灵。显然,“思源”是要家人永远记
住这国破家亡的仇恨之源。

护 墓
  父亲殉国时,亦非才16岁。
  她记得,他们全家20余口离开公馆匿居到火药局后没几天,看守公馆
的几名家人便惊慌地跑来对母亲说,公馆被日军的一个大头目霸占了,留下
的人全都被赶了出来。母亲给了他们一笔钱,安排他们各回老家,自谋出路
,主仆挥泪而别。
  此后,佟亦非多次悄悄回到东四十条,在大红门外转悠,她打听到,霸
占她家园的,是日寇大头目南本中将。
  她记得,每当7月29日父亲殉国之日和清明节,母亲总要带着儿女们
分头出门,与散居在北平城内的将军的一些忠实部下在柏林寺内会合,到寺
庙东跨院里,对着一个水池焚香烧纸,磕头祭拜父亲的亡灵。父亲灵柩最初
入厝该寺,仅留王慎之一人在寺内陪伴父亲的亡灵。后因为担心敌特汉奸侦
破父亲的忠骸,王慎之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在东跨院里买了一块地皮,把
父亲的灵柩埋于地下掩藏。地面不敢留坟冢,砌一花池以掩人耳目。祭奠之
时,母亲总要诵读将军生前写下的诗词,以坚定亲人部属驱逐日寇、光复河
山的信心。
  她还记得,全家20余口人挤住在火药局三条一个3米多宽、十几米长
的小院里。时日漫长,积蓄用尽,母亲坚强地挑起了赡老育幼的重任。她日
夜纺织、绣花,换来一点微薄的收入,去买日本人配给的棒子面。生活再艰
难,母亲也从不在子女面前呻吟,从不在公婆面前流露半分。
  最难为母亲的是,她还要煞费苦心地“哄骗”年迈的公爹公婆,谎称佟
麟阁已带兵南下,正和日本人作战。见二老思子心切,她又不时地编造佟麟
阁的平安家信,念给他们听,让二老放心。直到抗战胜利,北平光复,国民
党政府为佟麟阁将军举行国葬,二老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为国捐躯9年
了!
  他们一家就这样在日寇的铁蹄下熬过了8年,终于熬到了“8·15”
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彭静智又带领家人重归故里。东四十条40号大
红门上又重新安上了“佟宅”的门牌。在柏林寺地下秘葬了8年的将军灵柩
重见天日,经整理刷新,灵柩前“佟麟阁之灵”5个大字闪闪发光。
  1946年7月28日,国民党政府为9年前牺牲的佟麟阁、赵登禹两
将军举行隆重的国葬。佟麟阁将军灵柩在送至香山墓地时,沿途民众自发地
设供桌,摆祭品。似乎天亦有情,送殡途中突然降雨。
  国葬后,北平西城南沟沿到北沟沿这段路被命名为“佟麟阁路”。
  谁曾料到,在“文革”中,佟将军的亲人却历经磨难。住在北京市内北
锣鼓巷甲5号的彭静智和与她生活在一起的长子荣萱、长女雅农两家,全部
被吊销了城市户口,押送到佟麟阁的原籍河北省高阳县边家坞村当农民。
  1968年7月1日,彭静智死在边家坞村的茅草屋里。
  “文革”风暴也殃及30年前英勇战死在卢沟桥畔的佟麟阁、赵登禹两
将军的亡灵。红卫兵在卢沟桥畔挖开赵登禹的墓,将骨殖抛掷荒野。接着又
扑向香山,欲挖开佟麟阁的墓,如法炮制。
  佟麟阁将军的墓,在香山南涧沟,属北京四季青人民公社。当时,公社
社员在一位老人的带领下,拿起锄头钉钯,奔到南涧沟,组成一道厚实的人
墙,护住将军的坟茔。
  面对红卫兵们滔滔不绝的大道理,领头老人说:“佟麟阁将军和文天祥
、岳飞、杨老令公一样,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谁敢扒他的坟,我们就和谁
拼命!”
  红卫兵头目冲老人大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啥成分?”
  老人朗声答道:“我的名字么?姓佟,叫多义!我的成分么?祖宗八代
贫农,我看你能把我咋样?”
  在“拨乱反正”后,佟家人听说了这则动人的故事,在去香山扫墓时,
曾多方打听,寻找这位佟多义,终不可得。有人说他可能已经过世了,有人
说那名字可能也是随口杜撰的。  

一个人的忏悔
  还在“文革”前,熊先煜与佟亦非夫妇俩曾在毫不觉察中被专政机关当
过“特嫌”。
  “四人帮”被粉碎,佟将军的亲人落实政策后,已经调到成都工作的原
重庆15中某领导,曾借回重庆开会之机,登门向熊、佟夫妇谈到了一桩令
他十分内疚的事情。
  那是在1962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的年代,公安机关发现歌乐山一
带有敌特电台秘密活动,遂召集歌乐山区域内各单位的领导通报敌情,并布
置他们协助侦破。
  这位领导带着一脑袋敌情观念回到学校,利用档案对本单位教职员工逐
一摸底排队后,惊讶地发现,居然有那样多的中老年教师都像特务,尤其是
住在他家对面的佟亦非一家更像!这位领导于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佟
亦非家。夜深人静时,他常常蹑手蹑脚地潜往佟家门前、窗下屏息偷听。高
度敏感的神经加上过度紧张的心情,终于使他听到了“似乎像敌特发报的声
音”,他亢奋不已,赶紧去有关机关密报。
  有关机关既不敢掉以轻心,又不能据此抓人,于是派出侦察员,带上无
线电侦测仪器,住进了这位领导的家中,对佟亦非家进行24小时监视侦察
。如此将近一个月,每夜里除了满山遍坡一片“灶鸡子”(蟋蟀)叫,并无
他们所期待的声音出现,只好撤出。
  20多年后,在正常的社会里心态已变得正常起来的这位领导,特地来
向佟亦非夫妇道歉。他是真诚的。他说,这件事,他要不说,佟亦非夫妇永
远也不会知道,可自己的良心,却永远得不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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